在城里待得一久,身子疲倦,心也疲倦了。回一次老家,什么也不去做,什么也不去想,懒懒散散地乐得清静几天。家里人都忙着他们的营生,我便往河上钓几尾鱼了,往田畦里拔几棵菜了,然后空着无事,就坐在窗前看起山来。
山于我是有缘的。但我十分遗憾,从小长在山里,竟为什么没对山有过多少留意?
如今半辈子行将而去了,才突然觉得山是这般活泼泼的新鲜。每天都看着,每天都会看出点内容;久而久之,好像面对着一本大书,读得十分地有滋有味了。
其实这山来得平常,出门百步,便可蹚着那道崖缝夹出的细水,直嗓子喊出一声,又可以叩得石壁上一片嗡嗡回音。
太黑乱,太粗笨了,浑浑沌沌的;无非是崛起的一堆石头:石上有土,土上长树。树一岁一枯荣,它却不显出再高,也不觉得缩小;早晚一推窗子,黑兀兀地就在面前,午后四点,它便将日光逼走,阴影铺了整个村子。但我却不觉得压抑,我说它是憨小子,憨得可恼,更憨得可爱。
这么再看看,果然就看出了动人处,那阳面,阴面,一沟,一梁,缓缓陡陡,起起伏伏,似乎是一条偌大的虫,蠕蠕地从远方运动而来了,蓦然就在那里停下,骤然一个节奏的凝固。
这个发现,使我大惊,才明白:浑浑沌沌,原来是在表现着大智:强劲的骚动正寓以屑屑的静寂里啊!
于是,我常常捉摸这种内在的力,寻找着其中贯通流动的气势。但我失望了,终未看出什么规律。
一个山峁,一个山峁,见得十分平凡,但怎么就足以动目,抑且历久?一个崖头,一个崖头,连连绵绵地起伏,却分明有种精神在团聚着?
我这么想了:一切东西都有规律,山则没有;无为而为,难道无规律正是规律吗?
最是那方方圆圆的石头生得一任儿自在,满山遍坡的,或者立着,或者倚着,仄,斜,蹲,卧,各有各的形象,纯以天行,极拙极拙了。拙到极处,却便又雅到了极处。
我总是在黎明,在*昏,在日下,雨中,以我的情绪去静观,它们就有了别样形象,愈看愈像,如此却好。如在屋中听院里拉大锯,那音响假设“嘶,嘶,嘶”,便是“嘶”声,假设“沙,沙,沙”,便是“沙”声。真是不可思议。
有趣的是山上的路那么乱!而且没有一条直着,能从山下走到山顶,能从山顶走到山底,常常就莫名其妙地岔开,或者干脆断去了。山上啃草的羊羔总是迷了方向,在石里,树里,时隐时现。
我终未解,那短短的弯路,看得见它的两头,为什么总感觉不到尽头呢?如果将那弯线儿拉直,或许长了,那一定却是感觉短了呢,因为城里的大街,就给人这种效果。这效果太过直白无趣。我懂了:这就是含蓄,丰富吧!
我早早晚晚是要看一阵山上的云雾的:陡然间,那雾就起身了,一团一团,先是那么翻滚,似乎是在滚着雪球。滚着滚着,满世界白茫茫一片了,偶尔就露出山顶,林木蒙蒙地细腻了,温柔了,脉脉地有着情味。接着山根也出来了。但山腰,还是白的,白得空空的。
正感叹着,一眨眼,云雾却倏忽散去,从此不知消失在哪里了。我想这不是别的什么,大概这阅历久久的大山们在显示妩媚和灵怪,也说不定。
如果是早晨,起来看天的四脚高悬,便等着看太阳出来,山顶就腐蚀了一层红色,折身过山梁,光就有了棱角,谷沟里的石石木木,全然淡化去了,隐隐透出轮廓,倏忽又不复存在,如梦一般。完全的光明和完全的黑暗竟是一样看不清任何东西,使我久久陷入迷惘,至今大惑不解。
看得清的,要算是下雨天了。
自然那雨来得不要太猛,雨扯细线,就如从丝帘里看过去,山就显得妩妩媚媚。渐渐黑黝起来,黑是泼墨地黑,白却白得光亮,那石的阳处,云的空处,天的阔处,树头的虚灵处……一时觉得山是个莹透物了,似乎可以看穿山的那边,有蓄着水的花冠在摇曳,有一只兔子水淋淋地喘着气……
很快雨要停了,天朗朗一开,山就像一个点着的灯笼,凸凸凹凹,深深浅浅,就看得清楚:远处是铁青的,中间是黑灰的,近处是碧绿的,看得见的那石头上,一身的苔衣,茸茸的发软发腻,小草在铮泠泠挺着,每一片叶子,像长着一颗眼珠,亮亮地闪光。
这时候,漫天的鸟如撕碎纸片的自由,一朵淡淡的云飘在山尖上空了,数它安详。
我总恨没有一架飞机,能使我从高空看下去山是什么样子,曾站在房檐看院中的一个土堆,上面甲虫在爬,很觉得有趣,但想从天上看下面的山,一定更有好多妙事了。
但我却确实在满月的夜里,趴在地上,仰脸儿上瞧过几次山。那是月亮还没有出来,天是一个昏昏的空白,山便觉得富富态态;候月光上来了,但却十分地小,山便又觉得瘦骨嶙峋了。
到底我不能囫囵囵道出个山来,只觉得它是个谜,几分说得出,几分意会了则不可说,几分压根儿就说不出。天地自然之中,一定是有无穷的神秘,山的存在,就是给人类的一个窥视吗?
我趴在窗口,虽然看不出个彻底,但却入味,往往就不知不觉从家里出来,走到山中去了。我走月也在走,我停月也在停。
我坐在一堆乱石之中,聚神凝想,夜露就潮起来了,山风森森,竟几次不知了这山中的石头就是我呢,还是我就是这山中的一块石头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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